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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包米 蔡辰靖

 

    在略偏西洋風的街上,有著一間賣字畫的小攤,攤前有著三名穿警服的矮胖男子正對著倒在地上的中年拳打腳踢。

    在旁一名年約十五、六的清秀男孩眼眶泛紅,看他的表情有些為難,似是想衝上前教訓那群以多欺少的警察,拳頭握得緊緊的,顫抖的雙腳卻遲遲不敢踏出一步,只是嘶啞的喊:「爸……」

    三名警察看少年的表情,打得更起勁了,嘴裡還嘰哩咕嚕的說著些甚麼。

    只見中年兩手護頭,邊大喊:「小凡,別插手…記住,別插手啊…」

    一會兒後,那三名警察看中年全無反抗,似是沒勁了,向臥倒在地上的中年撇撇嘴,大搖大擺的走了。

    少年趕緊衝上前來,將中年扶起,眼中有著無窮的怒火。

 

 

    「爸……」我搖搖正有些恍神的父親,心疼的看著他滿身的瘀青。

    「小凡……別說了。」父親向我擺擺手,示意他沒事,旋即拍拍塵土,站起身來。

    「爸爸開這字畫攤,早就抱好會被痛揍一頓的準備了。」父親露出苦笑,拍拍我的肩:「小凡,你要明白,你是一個台灣人,不論如何都要以這個身分自豪。哪怕被當成反叛分子,也要挺直脊樑,人可以站著死,卻不能跪著活。要不是還有你和你哥要養,我早就不幹了。」

    「可是爸……你為什麼不還手?」我將被打亂的字畫擺好,那群狗娘養的竟將父親辛辛苦苦畫成的書法子搞成這樣……

    「狗養人一口,人可不能咬狗一口啊……」父親無奈的笑笑,也跟著加入了善後的行列。

 

 

    父親開這字畫攤已有七、八年了,平時生意是不錯的,總有些附庸風雅的人會來逛逛。

    可最近總督府卻頒布了幾項新政策,平日行走在街上的警察愈來愈囂張,看到一些不順眼的攤子就砸,明明對外戰爭就要開打了,國內執勤的人卻是這副德性。

    父親是個迂腐人,執著於曾祖父輩的傳承,從小便教導我和哥學些四書五經,那些之乎者也的東西,搞得我們頭昏腦脹。

    「今天便提早收了吧!小凡去叫你哥,回家吃飯了。」父親將字畫收成數卷放好,向我說了句。

    「喔,好。」我點點頭,瞟了瞟街上一張徵兵的海報。

 

 

    本來我和哥的感情是很好的,他只大了我一歲,從小便在一起捏泥巴玩兒。

    但自從嫣兒出現,一切都變了,現在的咱們,是情敵。

    嫣兒是咱們這附近極其可人的女孩,我和哥同時把一顆心放在她身上。

        她與咱哥倆不同,是有去學校上學,學些日本話回來的,而且在前幾年,她們家門口還貼了張「國語家庭」的牌兒。

        哥現在就是守在她放學的途中,一雙賊亮的眼睛直盯著街道盡頭。

        「看到沒?」我用拳頭敲了下哥的頭,他疼的發出「嘶」的一聲。

        「吳凡?你在這幹嘛?」哥轉過頭,見來者是我,皺了皺眉頭。

        「廢話,當然是來看嫣兒。」我也沒給哥好臉色看,只見遠方走來了一群人,其中黑髮如瀑,走在前頭的正是……

    「嫣兒!」我和哥同時喊了一聲,衝上前去。

        「小凡!宇哥哥!」嫣兒看見我們,露出明媚如冬陽的微笑。

        我和哥一時都看傻眼了。若不是要在心上人面前講究風度,我恐怕會直吐出一句:「真他媽的……美啊!」嫣兒帶給人的,就是這麼一種驚艷。

    「怎麼,放學回家了?」哥硬找話題,明知故問。

「嗯。」嫣兒點點頭,說道:「今天老師說了,戰爭已經要開始了,支那們很快會變成天皇的子民。還有還有,老師說要招募義勇,參軍的人一月可領四包米呢!!」

「四包!?」我和哥眼睛同時瞪大。

「我回家和爸問問!」哥推開我,向家狂奔。

「嘿嘿,小凡,我已經決定要參軍了!」自嫣兒身後走出一名黑臉少年,身材有些削瘦。

「黑猴!」我大喜,一把將他拉住:「你報名了?」

黑猴是我和哥的死黨,因為他又瘦又黑,所以我都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黑猴。

黑猴家裡窮,聽說小時候老爸就死了,剩他媽一手將他和他妹妹拉拔大,連上學的錢都是拜託我爸和其他鄰居湊的。

更別提他妹還生了病,光是醫藥費就快把黑猴一家吃垮,一聽到當兵一月就能領四包米,黑猴心疼妹妹,當然義不容辭。

「我不想讓媽太辛苦。」黑猴低下頭,兩手絞在一起便離不開了。

就在此刻,剛打過我爸的那三位「四脚仔」邁著大步走來。

我撇過頭假裝沒看見。

但天總不從人願。

共十二隻脚的混帳帶著譏笑的表情向我走來,嘴裡說著我聽不明白的話。

這時黑猴轉過身,站在我前頭,嫣兒則是躲到我身後瑟瑟發抖。

黑猴抬起頭向警察說了些什麼,我看得見他雙脚正以微小的弧度抖著。

嫣兒好像明白了些什麼,跟著站了出來。

那些警察看見嫣兒頓時愣住,眼神停在她身上便離不開了。

    我和黑猴同時暗叫一聲不妙。

果不其然,那群警察交頭接耳說了些什麼,同時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其中一名眉毛極粗的胖子一把將嫣兒拉住,說了些什麼便要帶走。我和黑猴頓時不願意了,急忙衝上前去。

我邊大喊:「有人搶劫民女了!」邊看向四周。

街上的人們只是急匆的走過,偶有幾名停下的,看見胖子那身警服便又走了。

黑猴氣得臉紅脖子粗,大聲向警察斥責。

縱然我不明白黑猴在說些什麼,但我清楚的看見警察臉上帶的那抺鄙夷。

一個巴掌登時朝黑猴招呼過來。

我連忙將黑猴拉低,偏頭一躲。

而那名揮出巴掌的警察只是冷冷丟了一句,拉著嫣兒走了。

嫣兒最後神色黯然,向我說了句:「……小凡,再見。」

 

 

過了很久我才回過神來,看向黑猴:「那名警察……最後說了什麼?」

「他說,他只是拉嫣兒去軍中做飯、洗衣服,而這是她的榮幸……」黑猴眼眶泛紅:「他媽的根本是拉嫣兒去當軍妓!」

「他媽的,軍妓!」黑猴又大吼一聲。

……

我甚至不明白我是怎麼回到家的,我的腦中全被雜亂的思緒填滿,正想去理清時,那張令人心酸的容顏又會浮現……

「小凡,再見。」

「小凡,再見。」

「小凡,……。」

我沒有將嫣兒這件事跟哥說,因為他一定會比我更頽喪。

飯桌上。

「你們要去替那群狗打仗?打我們的同胞?!」父親一聽徵兵一事,當場怒急拍桌。

「爸……一個月四包米,我和小凡都去,便是八包……」哥支支吾吾的說著,同時眼色直瞟要我搭腔。

但我只是無神的坐著。

「沒得談!老子一個人養得起你們倆!」父親大吼,連飯都不吃,轉身就走。

「哇操,吳凡你怎麼不幫我說話……吳凡,吳凡!!」回過神時,哥的手掌在我面前揮來揮去。

「啊……」我看著哥。

「啊什麼啊,你今天很奇怪,到底怎麼了?」哥擔憂的問。

「你知道離這最近的軍營在哪嗎?」我握緊拳頭,下定決心。

「離這最近的軍營……你是說最近新招兵和軍妓的那個嗎?」哥不解的搔搔頭,「問這幹嘛?」

我搖搖頭,轉身朝門外奔去。

 

 

「黑猴!黑猴!」夜幕拉下,四周人家亮起了點點星芒,我踏著月色來到了黑猴家,敲響大門。

「小凡……你來幹嘛?」黑猴拉開門,揉揉眼睛。

「我也要當志願兵!」我大喊,驚得看門犬朝我吠吠直叫。

「……為什麼?」黑猴問道。

「我不管,告訴我怎麼報名?」我強硬的避開問題。

「……」黑猴用看神經病的眼光看著我:「是因為嫣兒?」

「嫣兒怎麼了?」在我身後,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響起。

「哥?」「吳宇?」我和黑猴同時大驚,叫了一聲,可憐黑猴家的老狗,美夢又被第二次吵醒。

「回答我,嫣兒怎麼了?」哥皺起眉頭。

我本想制止黑猴說出真相,但哥一把將我拉住,再用壓抑著怒氣的聲音向黑猴問:「嫣兒怎麼了?」

黑猴一五一十的全盤托出。

哥的臉色頓時變了。

 

 

「小凡,你要假藉當兵的名義去把嫣兒救出來?」黑猴似是明白了我的來意。

「我也要去,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哥拍拍我的肩。

「你們會死的, 白痴!」黑猴想壓下我們瘋狂的念頭:「更別提我們還無法確定嫣兒是不是一定在那兒!」

「試總比不試好。」我回答。

「不試我會後悔一輩子。」哥附和。

「你們……唉,我認栽。」黑猴無奈的道。

一夜無眠。

 

 

隔日一早,我和哥收拾好行囊就要出門。

父親卻在今日意外的早起,目睹了這一幕。

「你們要去哪?」他睡眼惺忪的問。

「從軍。」我和哥同時答道。

「從……你說什麼?從軍?!」父親徹底清醒:「從軍……從個屁!老子昨天怎麼說的,你們耳聾了?!」

我和哥對視一眼,拔足狂奔。

「回來,你們給我回來!!」父親抄起拖鞋穿上,但著急愈是做不好事,沒跑幾步便跌在地上。

「回來啊,算我求求你們……」父親遠遠看著我們的背影,雙頰滑下兩行清淚。

但我和哥只是愈走愈遠……

 

 

成為義勇軍已有兩個多月了,每天都在暗無天日的訓練下度過,我和哥都快記不起從前無憂無慮的生活了。

即使如此,嫣兒的安危仍像一根刺哽在喉頭。

按黑猴所說,今晚將會是最好的營救時間。因為一名日本軍官將來視察,其他軍營內的長官都將去迎接,除了一名叫木村的長官巡守。

終於,夜深了。

 

 

我和哥及黑猴三人悄悄潛進營旁的一座森林。

森林的面積不甚大,穿林而過便是嫣兒所在的軍妓營。

我們將腳步放輕,前方營中的灯火已隱約可見。

「往右走有面小窗,爬上去應該就能看見嫣兒了。」黑猴在軍中的消息靈通,本就能袖善舞的他著實幫了我們不少忙。

「我去吧!」我躡手躡腳的向光源走去。

    夜色淒迷,微濕的潮氣令我有些喘不過氣。

在微彎的月牙映照下,我自窗上從中探入,嫣兒躲在一角揉著滿是汗味的土黃軍衣,紅潤的臉頰添上了不少蒼白,本清亮的眼裡更全是血絲。

「嫣兒,嫣兒!」我上半身掛著窗,努力呼喊。

嫣兒像是聽見了什麼,放下手中工作,抬起頭來。看見來者是我之後,一臉驚愕。

    「走!」我迅速的拉開窗,將嫣兒迎了出來,她眼眶盈滿了淚,直說道:「為什麼,為什麼……要......來?」

    我右手環住她的腰,一步躍下,隨即用左手輕撫她梨花帶雨臉龐:「為什麼……這不是明擺著嗎?」

    「吳凡!」哥見我落地,馬上衝了過來,心疼的看著嫣兒:「沒事吧?」

    「放心,一切有我。」我放嫣兒出懷,拍了拍胸膛。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哥搓搓手,乾笑幾聲。

    隨後而來的是黑猴。

    「快走吧,要是被長官抓到就死定了!」他緊張的道。

    正當我們認為一切結束的同時,變故驟生。

 

    「-+@#!!??!?……」遠方一道暈黃光芒照出了我們的身形。

    「靠!」哥一把將嫣兒抱起,邁開步伐走在前頭。

    「是木村!」黑猴急道,也跑了起來,留我一人呆滯的站在原地。

    「吳凡!」黑猴又是一聲叫醒我,我才趕緊踏出腳步。

    「-+@#!!=!@==!?…!」後方拿著手電筒的木村長官見我們要逃跑,也急忙跟了上來。

    「-+@#!!=!@==!?…!」聽見這句日本話,黑猴若有所思的停下了。

    正當我要拉上他一起跑的同時,他突然轉頭看向我,臉上寫滿了歉意:「兄弟……抱歉了……」

    突兀的,一陣熱辣自胸口傳上來,我連忙低頭一看。

    我的左胸上插著一把軍用匕首,柄端握著的是一隻又細又黑的手腕。

    那是黑猴的手。

    「為…什麼…?」失血速度過快,我的視野逐漸模糊了起來。

    黑猴面色冷漠的道:「我不能失去軍人這個身分,我不能失去那四包米的俸祿……」

    「啊……」意外的,我笑了。

    「呵呵……」全身變得寒冷,血液自體內汨汨流出,反而有種淒豔的美:「放我哥……和嫣兒走,好嗎?」

    黑猴停了一會兒,點點頭。

    我安心闔上了雙眼。

    ……

    只是,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在我死去之後,數滴清淚滴到了我的臉上。

    那幾滴淚,應該很冰很冰。

 

 

    木村清上看著眼前這名又瘦又黑的少年,眼中有著讚許。

「你……是,一個,忠誠的,日本國,士兵。」他用彆腳的台灣話說著:「剩下,那兩位,逃兵呢?」

        「之前便被我捅了幾刀,他們是無法活著走出這片森林的。」黑猴用日本話順暢的說著。

        「很好,很好。」木村笑著拍了拍黑猴的肩,用比黑猴更滑溜的日本話說道:「跟我回去吧。」

「……可以等我一下嗎,長官?」黑猴看著一旁倒在地上的屍身:「畢竟曾是戰友,我想……」

「你想埋了那位逃兵?」

「嗯,入土為安。」黑猴直視著木村:「長官,剛才你所說的那句話是否屬實?」

「嗯?」木村不解:「哪句話?」

「就是『如果你不逃,發誓效忠於天皇並殺了那幾名逃兵,我不但不開除你,而且這個月的薪俸還加倍!』那句話。」黑猴回道。

「喔……大概吧。」木村隨口應了一句:「不是要埋那名逃兵嗎,快點,別浪費我的時間。」

「大概……」黑猴低下頭,苦笑一聲:「我真是……一個白癡……」

 

 

「宇哥哥,小凡他們沒跟上呢……」

「喔?」

「會不會……被抓了呢?」

「不會吧,有黑猴在呢,可能是躲起來了。」

「是嗎……那就好……」

林影重重,一道壯碩的背影攬著一抹纖細,一逝而過。

 

 

黑猴慎重的在墓前拜了拜,站起身來。

一旁的木村用奇異的的眼神看著他。

這座墓意外的簡陋,插在土堆上的只是幾片木條。

「長官……你說,我會死在戰場上嗎……」黑猴看著眼前這座土堆,淡淡的笑了。

「誰知道呢……?」木村清上也淡淡的回了一句。

今夜的月色,似是有些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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