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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心  蔡辰靖

 

        「一百萬!?你在開什麼玩笑?」

        「嫌太少嗎?那一千萬好了,看來林議員您很大方啊。」

        一間座落在暗巷裡的小醫館中,兩個人正激烈的爭執著。

        其中一名臃腫的秃頂男子自懷中掏出了一個鐵灰色的長棍。

    槍。

        「醫生,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像你這間破爛的小醫館,我只要一聲令下就會變成一堆廢土。」

        一位面容和煦,留著一頭清爽黑髮,身穿白大褂的青年坐在辦公椅上,翹著二郎腿,一臉戲謔的說:「林議員,摸一下您的左下腹如何?」

        秃頂男依言摸了摸,接著臉色慘白,毫無血色。

        「我留了一些彈片在您體內,要是不盡快摘除的話,我可不知道後果會是什麼哦……媒體們應該會很喜歡這個新聞吧:『XX市林姓議員因財務糾紛捲入黑幫火拼,同時……』」青年笑了笑。

        「錢,錢我給你就是了……請醫師您幫我處理一下殘留的彈片如何?」秃頂男的臃腫身軀不住的顫抖,連聲音都少了以往的盛氣凌人。

        「一千萬換一條命,挺值得的,對吧?」青年拍拍手掌,笑容依舊和煦。

「惡、惡魔!」秃頂男小聲嘀咕。

    「又賺了不少。」青年目送口中的「林議員」離開後,細數著裝在大皮箱裡堆成一疊疊的鈔票。

青年名叫成凱,是一名專為「有著不可告人的身分」的傷者服務的秘醫。

收費……很貴,非常貴。

至於為何收費高卻又生意不錯,原因是醫術。

出神入化……如此形容成凱的醫療手法倒也不為過。

別問他為什麼不成為正式醫生,就算問了,他也不會告訴你,回答的只會是一把劃著完美弧線射來的手術刀。

不過,他「曾經」是正式醫生,無庸置疑。

「小弟弟,再撐一下喔,再撐一下就結束了。」白衣天使,我們是如此形容這位女孩的職業,而這女孩也完美詮釋了「天使」這個詞的意義。

「華淇姐姐,很痛。」一名手腳僵硬的男孩正努力做著復健,臉色痛苦。

「別擔心,快到了,加油!」這名叫華淇的護士向男孩握緊拳頭,打氣。

男孩的眼神再度變得堅毅,一步邁出。

「這……」晨曦照入了弘技醫院,一名臉色紅潤的中年男子坐在院長室內,拿著一張報告,眼神呆滯。

「沒救了嗎?這孩子才七歲啊……」男子捂住臉,上身倒在桌上,一下子萎靡了起來。

        「幫我叫華淇來。」男子向身旁的秘書說了一聲。

        「院長。」華淇一身潔白,走進了院長室。

        「坐吧。」男子伸手示意,「你負責的那位男孩……情況如何?」

        「還不錯……精神應該可以說是漸入佳境了,只是……」

        「只是四肢無法自由動彈,是吧。」院長,也就是那名中年男子接過話頭:「妳可以走了。」

        「院長,您的意思是……?」

        「勳毅他,沒救了。」

        成凱正清掃著醫館,此時有人上門了。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龐。

        成凱頓時愣住了,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

        「……淇?」

        站在醫館門口的是一名年莫二十三、四歲的女孩,一雙水靈大眼瞪得直圓:「請問,成凱醫生在嗎?」嬌滴滴的嗓音瞬間將成凱拉回現實。

        「媽的,見鬼了。」成凱揉揉眼睛,忍不住爆了粗口:「實在是……太像了……」

        一個呼吸後,成凱露出了原本的微笑:「有事嗎?」

        「呃……」女孩扭扭捏捏:「能請醫生陪我到弘技醫院一趟嗎?我聽聞這附近的醫生水準,成凱醫生的手段似乎是遠遠……」話未說完,成凱只是揮揮手︰「弘技醫院?不去。」就這麼停止了話題。

        「可是,」女孩欲言又止,揉揉臉頰又鼓起勇氣:「那不是醫院的委託,是我個人的委託。所以,請你救救勳毅……」

        成凱挑了挑眉:「個人委託?你確定?你難道沒聽說過我的收費驚人嗎?」

        女孩深深低下頭:「我願用一生來償還。」

        成凱和這名叫華淇的女孩踏入了弘技醫院。

        一踏進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便令成凱皺了皺眉頭。

        成凱從未想過會再踏進此處,要不是這名叫華淇的女孩長得實在太像……,不,別去想她,別再想了。成凱搖搖頭,臉上再度出現了那抺招牌微笑。

        他總將這抺透著三分邪氣的微笑掛在臉上,從未有人卸下過他那用微笑構築的心房,除了她。

        那名叫紅淇的天才鋼琴少女。

        「華淇那傻ㄚ頭,怎麼會找莊成凱這傢伙!?」院長聽完秘書所說,怒拍了辦公桌,發出一聲巨響。

        「莊成凱,你已讓我失望過一次,我絶不允許你負責勳毅這個肩負著音樂界未來的大好青年!!」語畢,大步踏出了院長室。

        「華淇小姐,妳說妳負責的那個病患在哪裡?」成凱問,眼中有著不解。他在聽取委託時已明白了弘技醫院為何派出華淇這名護士到外界尋求幫助,原因是那名被譽為小天才提琴手的男孩患了一種怪病。

        至於是什麼病,華淇死不鬆口。

        華淇沒有多說什麼,路到了盡頭。

        大大的402出現在潔白的門上,成凱瞇了瞇眼,神色有些不自然,似是有些緊張。

        就在此刻,一個火急火燎般的腳步聲自成凱身後由遠而近。

        一個渾厚卻充滿怒氣的嗓音令成凱一陣戰慄。

        「莊成凱!你這混帳不准踏進勳毅的病房!」

        是院長。

        「冠光先生,不,吳院長,您……」成凱回過身,眼神飄忽不定,不敢直視眼前這位中年男子。

        「莊成凱,你是個無能的男人。」院長面無表情:「無能,救不回我的女兒就算了,你還是個懦弱的人渣。」

        「我……」成凱試著說些什麼,但聲音一到喉頭就消失了。

        他知道的,他是個無能又懦弱的人渣。

        他親手送走了自己的珍愛,也同時送走了當代音樂界最耀眼的一顆星——天才鋼琴少女,吳紅淇。

        那是一個微雨的夜晚,當時的成凱還是個醫大生,在朋友的邀約下參加了一場鋼琴演奏會。

        她就像是一朵潔白的水蓮花,一雙纖手在黑白鍵上舞動。成凱當時把兩手都拍腫了,目光始終離不開那位主宰整個音樂廳的女神。

        而女神似乎感覺到了成凱炙熱的視線,回頭給了一個微笑。

        什麼叫做一笑傾城,這就是了。

        後來成凱透過各種管道,得知了女神的名字—吳紅淇。

        縱然與她沒有任何交集,但每次吳紅淇的演奏會,成凱總會在第一排,西裝筆挺。

        這就夠了,只需要默默注視著,是嗎?

        吳紅淇不僅有甜美的容貌,琴藝也是冠絶一時,名氣漸漸打響,遂有了天才鋼琴少女之名。

        而成凱也被激起了鬥志,他要成為一名能與她比肩的男人!

        成凱成了正式醫生後,其妙手回春的醫術也漸漸在業界傳開,甚至有了「菩薩手」的美稱。

        奈何天妒紅顏,一場莫名的怪病突如其來毀了吳紅淇的事業。

        她的四肢漸漸僵硬,彈琴這種隨手拈來的興趣甚至成了奢侈。

        而吳紅淇的父親在當時也是個頗具名氣的醫生——「閻王刀」,意即能用手術刀與閻羅王搶命,愛女心切之下,他放下一切工作,只為了救他女兒。

        在他的四處奔走,努力的搜尋、檢查之下,找出了這怪病的病因。

        緊連心臟的一顆腫瘤搶去了輸送紅淇四肢的血液,導致了四肢的僵硬且無法活動,嚴重甚至會壞死。

        病因是找到了,但關鍵是——如何切除那顆腫瘤呢?

        要知道這手術的危險程度可是極高,因為一不小心失手,病患便會大出血而死。

        於是閻王刀想到了那名與自己齊名的天才醫生——菩薩手。

「閻王刀,菩薩手,生死關前抖一抖。」這是一句順口溜,由此可知這兩人的醫術真可與天爭命。

所以,成凱接到了邀請——拯救他所心愛的女神。

閻王刀當時一個急呀!要是那位心高氣傲的年輕神醫不答應幫忙救他女兒,怎麼辦?

誰知道這小伙子只提了一個要求。

「要是我與前輩成功救回了紅淇小姐,請給我一個與她交往的機會——當然是在她本人同意的前提下。」

        於是,成凱有了一親芳澤的機會。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名略顯清瘦的女子,縱然臉色有些蒼白,卻遮掩不住她令人驚心動魄的美。

    吳紅淇輕撇過頭,看看是誰來探望自己,而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秀的熟悉臉龐——

    「是你?」聲音帶著些許欣喜,令成凱有些不知所措:「妳知道我?」

    「你每次都有來看我的演奏會,」紅淇笑了笑:「而且總坐在第一排盯著我看。」

        成凱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要是造成你的困擾……對不起。」說完深深低下了頭。

        「不,不,怎麼會造成困擾呢…… 老實說,我很開心,」紅淇用眼神示意成凱抬起頭來:「你能這麼欣賞我,真是太好了,不只是音樂,還有……」

        「咳嗯。」一名威嚴的中年男子打開病房門,輕咳一聲。

        「爸!」紅淇看見來者笑了笑,用還能靈活動作的頭指指成凱:「這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位聽眾……」

        「我明白。」閻王刀露出微笑,慈愛的看著他的女兒:「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菩薩手』莊成凱先生。」

        「別,別這麼說,我只是……」成凱急忙擺擺手。

        「哇!你這麼年輕就有和父親並稱的醫術?好厲害呢。」紅淇將眼神停在成凱身上:「我看你不過也和我差不多年紀…… 有女朋友了嗎?」說完眼睛狡詰的亂轉。

        「沒……沒有。」成凱再度低下了頭:「別笑了。」試著制止紅淇戲謔的笑聲。

        「那有心儀的人嗎?」紅淇停止了竊笑,女孩的八卦之魂徹底燃燒。

        「呼——」成凱深吸一口氣:「有的。」

        「是誰呢?」

        「妳。」成凱直視著紅淇的眼眸,不帶任何虛假,有的只有一股率直和癡情的傻氣。

        紅淇石化了,雙頰飛上一抺嫣紅。

        此後手術前的三個月,美其名曰減緩病人的緊張,其實全成了成凱和紅淇的約會時光。

        多麼郎才女貌的一對啊!凡是見過他們的人都這麼說,包括紅淇的父親,閻王刀也不例外。

        成家的男人最大的願望除了家庭美滿外,便是兒女能有個好的感情歸宿,不是嗎?

        而現在,願望就快達成了……只要紅淇能撐過這個難關。

        心臟手術。

        手術當天,成凱緊張的搓搓手心。

        切除心瘤,這種高難度的手術連他都沒有多大的把握。

        走廊盡頭推來了一張床,床上人便是與成凱熱戀三個月的紅淇。

        相較於成凱的緊張,紅淇反而有些釋然。病床推至成凱身旁停下,紅淇輕輕用僵硬的手握住了成凱冒汗的手心。

        「我相信你。」

        成凱和紅淇對視一眼,發現自己已有了無懼一切的勇氣。

        但……

        「你不該逃跑的,」院長看向成凱的眼神逐漸冷冽,「你是個不負責任的混帳!」

        成凱沒有多說什麼,他知道犯錯挨駡是天經地義……是嗎?

        「你不明白,你他媽的懂什麼﹖」成凱大怒,一連串夾雜髒字的話語如連珠炮般炸出,「她是我的愛人,你懂不懂啊?我他媽的手術失敗,代價是她的命!」

        院長靜靜看著大發脾氣的成凱,輕輕吐出一句話:「她也是我的女兒。」

        成凱愣住了。

        紅淇的手術失敗了,原因是心臟破裂造成的大出血。

        閻王刀,也就是現在的吳冠光院長,就這樣靜靜目睹著女兒的生命消逝。

        但出乎意料的沒有淚水。

        就算已被自己內定成女婿的成凱因為手術失敗,不肯面對現實而逃跑,自己也沒有憤怒之類的情緒。

        現在的閻王刀,只是一個想靜靜陪女兒走完最後一程的父親。

        很簡單,很辛酸。

        紅淇躺在病床上,感受著自己生命的消逝。她默默看向彷彿一下子蒼老十歲的父親。

    「爸,」她開口,語調緩慢:「我很開心。」

    閻王刀抬起頭。

    「謝謝你,讓我在死前遇見了成凱。」

    「他走了。」閻王刀嘶啞的說。

    「他會回來的。」紅淇露出前所未有,充滿信心的笑容。

    「她說你會回來……」院長將那段時間的事敘述一遍,靜靜看向茫然的成凱。

    成凱的身子晃了晃,紅淇直到最後一刻都還信任著他……

    盲目的信任便是真愛,是嗎……

    半晌後,成凱自懷中掏出了一把……槍。

    「你想做什麼!?」「莊、莊先生!?」院長和華淇同時驚呼。

「雖然有些晚了,但我想做一些事……算是補償吧。」意外的,成凱將槍口反轉,遞到了院長面前。

「我會替402號房的這位男孩治療……另外,要是我失敗了,你就用它殺了我。」

「你在說什麼傻話!!」院長大怒,卻見成凱抬起頭,迎向他憤怒的目光。

那是一雙清澈狹長的眼眸。

「……好吧,我答應你。」院長閉上眼,點點頭。

    「醫生醫人,本就該一命換一命,不是嗎?」成凱笑了笑,又是那個透著三

分邪異、七分自信的笑容。

    華淇將成凱帶進了402室。

    躺在床上的是一名男孩,床旁有一架小提琴。

    「和紅淇一樣的病,是嗎……」成凱看向男孩,男孩白淨的臉龐上有著天真,還有一股與紅淇相像的氣質。

    那是一股為了音樂不顧一切的熱情。

「勳毅是國內外知名的小提琴手,大家都稱他是我國未來音樂界的棟樑呢!」華淇看著床上的男孩,語中有著無盡的自豪。

「小子,你想繼續拉小提琴嗎?」成凱走到床前,蹲下身直視著男孩。

男孩沒有回答,只是瞟了瞟一旁的小提琴。

……

「太好了,將他的家人找來吧。我要準備進行手術了。」

成凱站起身,對華淇說道。

在成凱與勳毅家人的溝通下,手術室的紅燈亮了。

華淇焦急的在門外徘徊,眼角餘光瞥見了自遠處走來的院長。

「院長,莊先生他……」迷航的華淇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急忙向院長跑去。

    「現在沒有外人,叫爸爸。」院長溺愛的看著自己的小女兒,淡笑一聲︰「別擔心,他可是妳姊姊所相信的人啊。」

    原來華淇竟是已逝紅淇的妹妹!

    「可是……」華淇還想說些什麼,但院長擺了擺手,制止了她。

    他自白袍中掏出了那把成凱交出的槍︰「成凱這小子也終於有了覺悟……我們醫生本就是一種違背天理的職業,硬是要將垂死之人喚回……生死本是一體,相依相存,但醫生並不願意去相信這個道理。」

    「病人將生命交給了你,你也要用生命去回應病人的期待。」

    「這就是醫生。」院長看著手術門,笑了笑。

    隔日清晨,陽光溫煦的灑入了402室。

    床上一名男孩正努力拉著小提琴。

    由於勳毅還在適應正逐漸恢復如初的雙手,小提琴拉出了荒腔走板的音調。

    一旁的華淇哭笑不得的看著︰「這可不符合天才之名呢,勳毅弟弟。」

    勳毅只是笑了笑,回了句︰

    「天才也不能忘了初學的時候啊!」

 ※

    弘技醫院,天台。

    手術完美畫下了句點,此時成凱正輕倚著欄杆,哼著歌。

    身後一人徐徐走來︰「不愧是我女兒看上的人,不簡單。」正是院長。

    「可不能再失敗了啊……」成凱回過頭,苦笑一聲。

    「呵,」院長聞言笑了笑,接著丟出一個東西︰「喏,接住。」

    成凱接過一看,是那把槍。

    「我知道現在的你是個秘醫,總得有些自保手段而帶著槍……」院長開口了︰「但這樣很辛苦吧,回來吧,弘技醫院隨時歡迎像你這樣的人才。」

    成凱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唉~你們年輕人就是固執,好好考慮一下吧。」院長揮揮手,轉身走開。

    ……

    過了一會,院長的腳步聲已漸趨於無,成凱慢慢的將手中的槍抵在自己的太陽穴。

    「紅淇,我成功了,這次我終於成功了……雖然晚了些,但我還是想對你這麼說……」成凱的雙頰滑下兩道晶瑩,他喃喃的說︰

    「吳紅淇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嗎?」

    槍響。

    清晨而微涼的風中,若是有人認真去聽,也許會聽到一聲輕柔而欣喜的回答︰

    「我願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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