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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 蔡辰靖 

 

    「嗚嗚,媽……」不遠處,母親正擦著眼淚,不過有些矯情。

    「……」父親則是沉默的擦擦臉,但我還是清楚看見他頰上的兩行水漬。

        至於我呢?

        我沒有哭,也不會哭。

        因為現在躺在棺材裡的人,賦予了我一個重大的任務。

    「必須完成。」我心裡暗道,四顧周遭,見大家都紛紛拿出面紙拭淚的同時,    我將一張泛黃的照片塞入棺材的縫隙。這時,葬禮獨有的哀樂響起。

    要入斂了。

    終於,我的眼淚不自禁的狂湧而出。

   「再見了,奶奶。」

 

 

    一切都要從半年前說起。

    自小疼我至極的奶奶被宣布病危。

    什麼病,恕我暫且不提。

    就在那時,臥在病榻上的她要求與我獨自說說話。

    「小凡啊……奶奶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咳咳。」

    「什麼事?」看著奶奶日益蒼白的容顏,我的心揪了一下。

    「還記得……你小時候常常偷翻我的梳妝盒吧……」奶奶扯起嘴角,吃力的笑了笑:「裡面……咳咳,有一張相片……」

    「嗯?」我示意奶奶繼續說下去。

    「那張相片啊……我一直說相片中的兩人是你的爺爺和他的朋友……」

    我想起來了。

    那是一張黑白照,照片中有著一名穿著日本軍服的青年,身旁摟著青年的正是年輕時的爺爺。

    「……其實,除了你爺爺之外,那張照片中的另一人,與你,咳咳,也有血緣關係……」奶奶咳了幾聲,又說:「那是你已逝爺爺的弟弟……你素未謀面的叔公啊……」

    「……咦?」我大驚,為何我從未聽說過我還有一個叔公呢?

    奶奶見我吃驚的反應,帶著歉意笑笑:「那些事,要從六十幾年前說起了……」

 

 

    小時候,我曾被一對兄弟喜歡上了。

    哥哥的名字叫吳法,弟弟則是叫吳天,合起來正好是:無法無天。

    哥哥吳法常常邀我出去,逛什麼台灣第一間的百貨公司,當然,只看不買。

    弟弟吳天則總是寫情詩給我,即使我並不識字。

    但我從未給過任何一人承諾。

    因為那時日本帝國正直戰爭時分,我沒記錯的話應是1944年。

    我家很窮,可我媽媽,也就是你的曾祖母,卻希望我哥哥去日本留學念書。

    當時戰事已然吃緊,街上到處貼著徵兵的海報,而且,不只徵兵,還徵……

 

 

    「咳咳,咳咳……」奶奶像是說到了激動處,激烈的直咳。

    我將她扶坐起來,拍拍她的背。

    「……呼,小凡,我沒事的。」半响後,奶奶感激的向我笑笑,旋即用她粗糙的手掌輕撫我的臉龐:「小凡,你真的和他長得好像啊……」

    「咦?」我不解。

    奶奶擺擺手,又繼續說起了往事。

 

 

    總而言之,我隨著徵召的軍人一起到了南洋服務。

    所以我母親也拿到了一筆總督府發下的體恤金,終於讓我哥去到了日本。

    雖然他再也沒回來過。

    還記得要去南洋前夕,我黯然的和吳法兩兄弟道別。

    但他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個勁的祝福我。

    吳法在我臨走前送了一個髮夾,那是我之前在百貨公司看到的,很精緻的一個髮夾。

    吳天則是寫了一大堆詩給我,要我好好收著。

    到了南洋以後,我和其他被徵召而來的姊妹直接被送到了一座營地裡。

    從此,便是暗無天日的日子開始。

 

 

    隱約,我明白了奶奶之前做的是什麼。

    但我沒有多說什麼。

    奶奶不想說,我也可以裝作不明白。

    我不會踐踏奶奶的尊嚴。

    我會是一個絕佳的聆聽者。

    所以我拉了把椅子坐下,隨手倒了杯溫水要奶奶潤潤喉。

    然後,我示意奶奶繼續說。

 

 

    洗衣服,煮飯,還有一些痛苦,我就這麼日復一日的度過了。

    正當 我對生命不抱任何期望的同時,一封信頓時將我拉回了人間。

    那是吳法寄給我的,裡面還有一本日記。

    但我不識字,所以我請另一名識字的姊妹念給我聽。

    首先,是那本日記。

 

    9月13日,嫣兒已經離開一個月了,午夜夢迴時,我的腦海裡全是她的身影,看樣子我真的得了相思病。

    9月14日,哥哥今天和我談了應召軍人的事,說是能見到嫣兒。於是我們決定,其中一人到南洋找她,另一人留在台灣等她。我們擲了銅板決定,而我贏了。嫣兒,你等我,我馬上接妳回來。

    ……

    10月20日,由於我立下了不少軍功,我便是著向長官問了何時能去他們所說的「銷魂窟」,長官只是說了一句:「明天那場戰鬥,你要活下來。若你活下來了,我們弟兄會一起去。」想到就能見到嫣兒,我整晚都在想著:不知道她瘦了沒有?有沒有偶爾翻翻我的詩?哥哥送她的紅髮夾是否還戴在頭上……

    一夜無眠。

    10月21日,想來我運氣真好,夾克裡竟然還帶著日記跟筆,讓我能在最後的時間裡寫些東西。嗯,其實我真不知道殺我的人是誰,只感到一股熱辣自胸口傳了上來,然後我就倒下了。來南洋這座我也不知道名字的小島已有一個多月,但我卻來不及好好欣賞這兒的風景。看哪,天上的白雲就好像嫣兒的笑容一樣,那麼溫柔,那麼讓人安心……啊,我發現我的身體越來越輕,好像要乘著風兒飛起來,飛起來……讓我飛去找嫣兒吧!至少,讓我再看她最後一眼,我……

 

    聽完,我已淚流滿面,我的姊妹亦是。

    過了好久我才止住淚水,並拜託姊妹將那封信念完。

 

    嫣兒:

       

    妳應該看完吳天的日記了吧,很遺憾,我只能拜託他的戰友送他的屍身  

及生活用品回來,並找出了這本日記。

    請妳別為他難過,也不要因此苛責自己,要知道,還有我在。

    人死不能復生,但至少,我會連吳天的份一起,等妳回來。

    人生這條路很長很長,如果只有你一個人走的話,會很寂寞。

    但我不忍心看妳寂寞,所以,我等妳回來。

    請記住在海的另一端,有人願意一輩子守候著妳,用一輩子去換妳的笑容,用一輩子卸下你的防備,一生,為妳畫眉。

   

                                                          愛你的吳法

   

 

    「奶奶……」我抽了張面紙,輕輕將奶奶臉上的淚拭去,並同時抽了抽鼻子。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奶奶是個幸運的人,她一次遇上了兩個。

    假使命運不是如此作弄人,悲劇也不會常常上演。

    但若沒了悲劇的襯托,喜劇又如何讓人快樂呢?

    奶奶淚痕未乾,再度開口。

 

   

    後面的事你也差不多明白了,小凡。

    戰爭結束後,我回到了台灣。

    你爺爺,也就是吳法,不但沒有嫌棄我那早已無比骯髒的身子,反而將我迎娶回家。

    然後有了你爸爸,有了你……

    後來也有人想彌補犯下的過錯,但造成的傷害早已無法挽回……

    而且,吳天不在了,他不在了……

  

 

    風雨難洗心痕,滄桑難滅情傷。

    我可能要感謝一下李敖先生,但他應該不明白,時間並無法抹去一切。

    那並不是一顆救贖的心和三千三百萬就能包紮的傷口。

    奶奶邊抹眼淚,邊將放在枕下的梳妝盒拿出。

    鏽跡爬滿了鐵盒,奶奶小心翼翼的將它打開。

    其上是一支紅色大髮夾,一看便知道常被人放在手裡摩娑著,因為邊緣都掉了色。

    髮夾之下是一張泛黃的照片,正是爺爺和叔公的合照。

    仔細一看,叔公與我的神韻還有些相像。

    「小凡,如果奶奶不行了……」

    「奶奶會健健康康的活到一百二十歲!」我強硬的打斷奶奶的話。

    奶奶只是苦笑,隨即將照片塞進我的手心。

    「將它放進我的棺材裡……生不能一起過,至少,死要一起走……」奶奶的精神似是有些恍惚,竟撫著我的臉龐開始呢喃:「吳天……吳天……我和吳法都對不起你……」

    我只是坐著,卻感到雙頰有些涼意。

 

 

    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

    眾親戚們圍成一圈包住了奶奶,哀樂再起,連潮氣都染上了一抹哀傷。

    默默的,我用眼神替奶奶送行,將她送入了火舌之中。

    無形之中,似乎有股輕煙繚繞而起,盤旋而上並凝出了兩張臉龐。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好像看見爺爺正攬著叔公對我笑。

    又過了一會兒,兩人之中插進了一道嬌小的身影。

    奶奶……,

    我聽見笑聲了……

 

    雨在須臾間轉大,傾盆而下。

    大家都撐起了傘,除了我。

    我要讓雨水洗去我狼狽的臉,混雜淚水,讓人看不出我在哭泣。

    ……

    終於,雲收雨歇。

    蒼穹恢復了淨藍,陽光燦爛得像是要迎接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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