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桶上的韋瓦第 林詩玟
第十一屆「中臺灣聯合文學獎」散文組 第二名
「喂！音樂就不能放小聲一點嗎！？屋頂都快被你掀開了！每天都聽這麼難聽又沉悶的音樂，都快被你煩死了！」
他默默地放下啤酒，從座位上起身，把音樂暫停。拿起耳機，慢慢地走進廁所，鎖上門，開啓震耳欲聾的音樂，嘴角上揚。
又打贏一場口水戰的媽媽關上房門，去看她的韓劇。每天都會經歷一場戰爭，當那些刺耳的音節在空中互擲時，坐在一旁戴著耳機的我，望著廁所緊閉的門，像是我與他之間的高牆，有些落寞但在心中又默默替媽媽的勝利叫好，而不小心忽略一個個跳躍的切分音符正在空氣中偷偷飛舞。
一直無法體會古典音樂的奧妙，聽不懂的樂器，無止盡的音樂，像一杯白開水，單調無味，一首還沒結束，周公就在向我招手了。10世紀以前的音樂，誰聽得懂啊？但爸爸就是愛聽古典樂，尤其是韋瓦第的《四季》。
韋瓦第是作曲家兼小提琴家，但在成名之前其實是一位神父，據說某一次彌撒時，韋瓦第在嚴肅的場合突然有了創作靈感，於是便悄悄地下台拿起筆寫下，讓教堂其他人非常生氣，於是便下令他以後再也不行做彌撒（這種阿Q和老爸有點像）。
爸爸說小時候最喜歡在放學之後，一進家門，扔下書包，便往阿公的小書房裡衝去，在佈滿灰塵、牆壁斑駁的小書房裡，看著阿公用微顫的手，拿起大大的黑膠唱片，緩緩地放出優美的古典音樂，看著阿公坐在前後搖晃的藤椅上，跟著旋律一起搖擺、哼歌，自己也隨著音樂旋轉起來，把阿嬤交待的家事忘得一乾二淨，常常在享受完音樂，引來一陣毒打。
年復一年，爸爸被阿公陶冶成熱愛音樂的人，每晚回到家後狼吞虎嚥吃完飯，立刻泡一杯咖啡，或是台啤配上花生，到書房沉浸在他的小小世界。有時候當我念完書要拿本小說休息片刻而走進房間時，可以發現爸爸正跟著旋律搖晃，右手學著指揮有模有樣的比畫，腳踩踏地板，很投入地哼著音樂，甚至有一次看到他聽著聽著就坐在沙發上睡著了。
很多事情在經過時間沖刷後，就會漸漸被人遺忘，音樂也是如此。有些古典音樂在出版後剛開始被重視，但之後就淡出這個世界，然而只要再被挖掘出來，就會繼續在人們的腦海中遊走。
我常常和爸爸爭論有關音樂的事情。當他在聽古典音樂時，都會放得很大聲，彷彿全世界正經歷一場大地震，而一旁在念書的我只好戴起耳機，築起一座隔絕外來聲音的保護膜，聽我的One Direction、Maroon 5，我說：「可以關掉嗎？不然聽我的音樂，你很吵！」爸爸總是說：「現在的流行音樂有什麼好的，都不知道歌手在唱什麼，歌詞毫無意義，而且無病呻吟，就像走馬燈一樣，我打賭你聽了新歌就會忘了之前的舊歌，所以還是古典音樂最好！」
高中時，學校的音樂課開始介紹古典音樂，從奢華、充滿許多裝飾音符的巴洛克時期講到百花齊放的古典浪漫時期，從巴哈、貝多芬、莫札特一路到柴可夫斯基、馬勒，第一次如此認真、專注的聽著平常被我嗤之以鼻的音樂，心中漾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發現老師所放的音樂有些我居然有印象，而且我的腳正在自動地打拍子，身體在椅子上微微晃動，才驚覺是爸爸平常所放的音樂，在我沒有用心聆聽之下，也有了記憶點。
瞇起眼睛，一張張CD在眼前閃過，手指輕輕地撫摸CD盒子的稜角，我睜大眼睛細細地瀏覽，從第一排一直到我找到它，韋瓦第1729年的作品中，12首協奏曲「和聲與創意的競爭」中的前四首－《四季》。
撥放器緊緊地圈住CD，像一雙溫暖的手臂從後方圍繞你的脖子，按下按鈕、打開音響，便手拉手學著愛戀中的情侶跳起舞來。一開始一片靜默，慢慢地，小提琴若隱若現發出聲音，溫柔且圓滑，爾後優美豎琴聲加入，飄飄柔軟描繪女人的頭髮被風吹拂的畫面，大提琴唱出低沉渾厚的旋律，旋轉速度逐漸加快，你眼中一切事物－天花板、書櫃、桌子、筆記本、鉛筆也開始逆時針公轉，於是腳踏著節拍，伴隨震耳欲聾的交響樂章，一路踏到宇宙。
韋瓦第是巴洛克時期的代表音樂家，而巴洛克的特色就是透過音樂，刻畫出詩詞當中的意境、抒發人們的七情六慾。韋瓦第的四季呈現出每一個季節所發生的事情：春天迎接新生命，夏天頻繁暴雨，秋天歡樂收割，冬天寒冷中圍爐。加上每首配對上的14行詩，藉由文字與音樂的結合，腦海更可以浮現出許多畫面，讓我跟音樂完完全全融合在一起。
我發現，古典音樂，也有它的好、它的美，和流行音樂不同的是，古典音樂是抽象的，所以你要自己去想像，思考它在說什麼，要告訴你什麼，雖然每個人聆聽完的感覺不同，但這就是古典音樂的魅力，沒有正確的解讀反而擴大大家對於音樂的想像力。
爸爸說過，四季帶給他的感覺不僅僅是單純的四季，更讓他感受到順應自然、樂天知命，就像老子的思想。他說過：「生命也有季節，跟著它走，就不會計較太多。」難怪每次和媽媽鬥嘴時，他都是選擇靜默的一方。
房門被打開，我望了望門口，是爸爸驚嚇的表情，我像被抓包似地微笑，從我的小世界裡回來，「欸爸，韋瓦第的四季滿好聽的耶！」 爸爸會心一笑地說：「大師的名作當然好聽啊!」於是爸爸把聲音調大，而媽媽在房門外高聲著：「小聲一點！」但爸爸卻不以為意並對著我說：「廁所塞不下兩個人吧？」
雨滴答滴答地落，我和爸爸窩在書房裡，跟隨著音樂的時序變換，來到了一個異想世界，不只有粲然的春夏，也有寂美的秋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