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 蔡辰靖
鐵道邊。
確切來說,是平交道旁。
阿里山小火車恢復通行了,沒記錯的話,再過五十分鐘會來一班。
大花咸豐草上有隻蜜蜂,顏色有些偏黑──那是黃黑相間的柵欄映下的影子,一如蜜蜂的體色,頭胸腹,黃黑黃──太陽走到了西邊上空,時間是下午三點又多一些。
「傻孩子,呆在那裏做什麼?走了啊?」
馬路另一邊,平交道的正對面。
一個身材偏瘦的女子叫著我,是我沒錯。
隔了一條馬路,隔了一個紅綠燈。
我要過去嗎?
是的,我得過去。
我還有我的生活要過。
但我卻向女子喊了一句:「等一下!」
手裡握著一瓶麥香紅茶。
利樂包,300CC的。
「等什麼,綠燈了啦!」
最後,我還是走了過去。
兩旁停下的自小客車,像是在恭迎出巡的帝王,耐心守候我走過。
***
大年初五。
今天是星期四,沒錯吧?一直不大有時間概念的我,坐在舅舅的車裡問了他一句。
「沒錯,要開學了。」回答我的,是坐我右方,一直逼迫我要綁安全帶的母親。
我苦笑。
從車窗外看去,路旁一個大大的告示牌吸引了我的注意,紅色大字在不知道哪個立委的噁心微笑拱手大頭像旁邊看上去很是喜氣,寫著「歡迎回嘉」。
嘉義縣,竹崎鄉,灣橋里。
歡迎回嘉,歡迎回家。沒錯,這裡是外婆家。
鄉下地方嘛,很大很落後。
很大是指院子之類什麼的都很大,舅公養的一隻叫黑妞的狗已經十歲了,照樣跑的撒歡,小尾巴搖得都快斷了。
很落後是指這裡沒有網路,可憐無聊的我只能懶懶癱在沙發上擺弄掌機。
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你想多了,空氣這東西的組成成分永遠都是78%的氮加上21%的氧,在哪吸不都一樣?
……好吧,最後老媽還是把我拖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了,想跑都沒得跑。
美其名曰,交流感情。
逐一拜訪了親戚,那是例行公事,也是母親帶我來到這裡的唯一目的──從隔壁的三嬸婆到三舅公,一個當老師和一個當醫生的舅舅,到隔了一條路,一條鐵道外的二嬸婆和二舅公,一個剛交到女朋友的舅舅和煩擾可能嫁不出去的阿姨──從頭到尾,他們逐一告訴我的,全彙整成一句話。
「你長高了。」
真是,我之前留給他們的印象都是我很矮?心裡埋怨一句,我帶著如同數學課本裡千篇一律公式化的微笑,朝這些常聽母親掛在嘴邊,卻幾乎認不出誰是誰的叔叔阿姨一一點頭。
很久沒回來了?也不對啊,明明才是去年的事,這麼快就忘了?(一定是因為課業繁重的關係,當我看見他們,想到又快開學,他們和藹的臉全成了數學老師那顆帥氣的中分頭指著我不及格那張訕笑的考卷。)
於是故事,又或者說是我,回到了開頭。
鐵道邊。
確切來說,是平交道旁。
阿里山小火車恢復通行了,沒記錯的話,再過五十分鐘會來一班。
大花咸豐草上有隻蜜蜂,顏色有些偏黑──那是黃黑相間的柵欄映下的影子,一如蜜蜂的體色,頭胸腹,黃黑黃──太陽走到了西邊上空,時間是下午三點又多一些。
原來如此,三點了。
該回去了。
回台中,回家。
不是回嘉,而是回家。
手中的麥香紅茶被我捏得擠壓變形,卻沒有破,那怕是滲出半滴香甜。
「不要哭,阿嬤,你不要哭,這樣很丟臉。」
「啊可是,阿蕙(我媽的名字),我,我,我一想到……」
那張皺紋滿佈,九十多歲而失去所有彈性與膠原蛋白的臉,是否,還哭著呢?
***
那是在二舅公的家裡,外邊與三舅公的家隔了一條鐵道。
交到女朋友的舅舅和沒有交到男朋友的阿姨在客廳裡看著最近(還是更久之前?)很夯的半澤直樹,而舅公和嬸婆在廚房裡忙著(他們在那裏偷偷養了一隻竹雞,剛進門那聲超高分貝的雞狗乖真嚇到我了),而我和母親,和最後彷彿永遠溶不進這和諧氣氛裡的兩人,夾在客廳與廚房間的一間客房裡。
一間客房,四個人。
一個,青春而充滿爆發力的十六歲。
一個,在我眼裡永遠莫名其妙的四十四歲。
一個,不知道,大約三十到四十中間。
最後一個,請容我不帶任何戲謔地說,九十一歲。
「我們回來看你了,阿嬤(曾祖母)。」
順帶一提,曾祖母是我喊的,想當然爾,喊阿嬤的是我母親。
說來慚愧,我不大會說台語,雖然聽得懂,卻不大會說。也因此,基本上,以下對話在現實裡全是台語,鑒於我可悲可嘆的台語水準,只好在腦內勉強翻譯成意思相近的國語。(為此,我祖母還經常笑我:啊你就是外省囝仔啦!)
常常看到電視連續劇裡不憑眼藥水秒哭的女主角,都覺得很神奇,很不可思議。只是,當秒哭的是看見自己的曾祖母,我只是不知所措。
是的,不知所措。
曾祖母的膝蓋很糟,她很想站起身來迎接我和母親,卻又被站在她一旁的菲傭(那個看來三、四十歲的,綁著一條馬尾,好吧,皮膚真的挺黑)趕緊扶坐回床,嘴角掛著一抹無奈。
看見母親坐在床邊,曾祖母握住她的手,激動不能言語,發出來的聲音似乎是不斷在重複某個單詞,像是空轉的光碟。
而我,隨意拉了一張椅子坐下。再回顧房內,菲傭已然消失,從微開的房門看去,想來識趣地走了。
「阿嬤,我們回來看你了。」母親露出今天已重複無數次的招牌笑容,指著她帶回來一罐又一罐的安怡奶粉(這些東西害我扛的半死),說:「你最近過得怎樣?有沒有喝我上次給你帶回來的靈芝?」
曾祖母先是一直點頭,接著慌亂地從一層又一層的毛線衣裡摸出幾張蔚藍,又著急,帶著哭腔看著我的母親:「我沒有紅包袋啊……阿蕙,你有沒有?」然後,又激動地看向我:「難得阿弟仔回來了,我卻沒有紅包袋可以包給他……」
我知道曾祖母只聽得懂台語,於是趕緊擺手,說:「嘸免啦!」
母親此刻反抓了曾祖母的手,強壓下她從毛衣口袋裡摸出的,令我眼饞至極的蔚藍,一臉惱怒:「阿嬤,你嘸通這麼寵囝仔啦!自己收著,自己收著,不然我就叫阿弟仔不要再來看你了……」之類威逼的話,兩人爭了好久,我才好不容易接過一個由母親提供包裝,曾祖母提供內容物的紅包。
然後,母親不斷地問曾祖母一些有關於她身體健康的問題,像是有沒有去做檢查之類的,話題持續了逾半小時。
我只是至始至終,保持靜默,眼觀鼻鼻觀心。
突如其來,我這種近似於老僧入定的狀態,被狠狠打破了。
曾祖母突然紅了眼眶,她抓著母親的手更緊了。
「阿蕙,你都不知,你兩個阿舅,又在……我……」
仔細聽,似乎是在說兩個兄弟爭論撫養老媽的話題。
一個說都我在養啦,你都沒出錢,另一個亦是。
夾在中間的老母親覺得自己是累贅,說到一半,哽咽,哭聲越響。
母親聽著聽著,不知為何,突然生氣了。
「阿嬤,大過年喜氣洋洋的,你不要哭了,這樣我以後就不再來看你了。」
聽見這句話,我愣住了,曾祖母亦是,慢慢地,停下了哭泣。
為什麼,這樣一個老人家,傷心了,不能哭?
母親繼續說著。
「你這樣子會害阿舅他們很難堪耶,人與人相處,難免嘛,這種吵架很幼稚,你就不要理他啊。」
「做人要知足,你的孫子一個當醫生一個當老師,孫女考上了台北的公務員,那是吃政府飯的,一輩子都不用愁,你看四周鄰居過年來看你都怎麼說的,有哪家像我們這樣一家子都很有成就?要知足了!」
「啊你這樣大過年哭的,別人看到會怎麼想?會想你是不是被虐待了,受委屈了,阿舅他們都沒有虐待你啊,哭了會害他們很丟臉耶,丟我們家的臉耶。」
「再退幾步說,你看阿弟仔,雖然笨,還不是很爭氣上了國立高中?他姊姊也有護士這一條雖然辛苦卻也餓不死自己的路走,你還有哪裡不滿意?」
好吧,我認了,我和那一個當醫生一個當老師的舅舅比,我笨。
就是因為我笨,所以眼前這副景象,我是徹底不明白了。
從未看過有人這樣安慰老人家的,而那個人,還是我媽。
不對吧?曾祖母都九十歲了,還這樣不准她哭?我明白母親說的很有道理,人要知足。可是,可是……不對吧?
為什麼曾祖母不能哭?為什麼她不能有人安慰?為什麼沒人聽她抱怨,聽她訴苦?
廚房,竹雞又叫了一聲。
雞狗乖。
母親站起身子,又叮嚀幾句──曾祖母的眼眶還是紅的令人鼻酸,卻真的不再啜泣,只是默默點頭──然後叫我和曾祖母說聲再見,走了。
曾祖母想挽留我們,愚笨如我都看的出來,但母親只是說,她明天還要上班,會再來看你的,奶粉記得要叫菲傭幫你泡,每天照三餐喝。
臨走前,還在看半澤直樹的舅舅阿姨送我們出門,曾祖母也在突然又出現的菲傭的攙扶下走到了客廳,舅公和嬸婆用言語試圖要我和母親一起留下來吃個飯再走。
但母親只是搖搖頭,穿上了鞋子。
那個菲傭遞了一瓶麥香紅茶塞到我手中,笑著用拙劣的中文說:「再見,放心,我會照顧好你們曾祖母的。」
那大概是我今天,看到唯一最真誠,也是最令我深刻的笑容了。
我沒有回頭去看曾祖母,即使我知道一年只會看見她一次,也許,明年我就看不見她了。
母親走在最前,過了平交道。
後方為我們送行的舅舅阿姨們回去了,曾祖母,和那個給我麥香紅茶的菲傭亦是。
母親總和我說,想哭就哭,別憋在心底,對身體不好。
我出於身為一個男孩子的堅持,每次哭都會躲到房間裡,用棉被死死蓋著,不讓任何人發現我的傷心。
那為什麼,曾祖母不能哭?腦海裡,看著母親瘦高的背影,不斷重複著這個問句。
我不明白,我沒有當醫生的腦袋,也不一定考的上台北的公務員,更不像母親本身就是一個導師,所以,我不明白。
我應該明白嗎?
「傻孩子,呆在那裏做什麼?走了啊?」
馬路另一邊,平交道的正對面。
一個身材偏瘦的女子叫著我,那是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