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驚魂 吳淑貞
第十屆中台灣文學獎小說組 第三名
警局裡，氣氛凝重。一個淚流不停的女人，和一個同樣慌張而強裝鎮定的男人，幾近崩潰，卻必須和警察進行制式的對話。警察老練的進行例行公事。從「請問，你們最後一次看到女兒是在什麼時候？ 」到「好！那請回去等候消息。」男人和女人巨細靡遺的回答，只希望女兒能快點回到自己的身邊。
早上，女兒出門上課時，還帶著莫名的笑容。結果剛剛女兒班導來電，詢問女兒未到校的原因，…女人才知道女兒不見了，急忙通知擔任教職的男人到警局備案。
回家的路上，老婆只是不停的流淚，「怎麼辦…？」「女兒會到哪裡去…? 」像是在問男人，卻又像在自語。看著老婆的樣子，男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到家，女人走進女兒的房間，男人也跟著進來。女人坐在女兒的床邊，摸著床單，就像昨晚臨睡前，她撫摸著女兒的頭髮道晚安。而男人坐在妻子旁，發現女兒的鞋櫃裡多了好幾雙新鞋，椅子上也披著一件最近流行的外套，女兒是什麼時候買得？突然，一聲振動敲破沉默。書桌上，女兒的手機並未帶走，螢幕上，顯示兩封簡訊未讀取。男人毫不猶豫拿起手機，第一封簡訊只有短短的幾個字：
「你現在過得很好，但我呢？」
男人感到莫名。思索到底得罪過誰？第二封簡訊依然簡短，卻讓男人呼吸更灼熱。
「記得嗎，我們也曾有孩子，是你不要的。」天阿，男人終於懂了，都已經分手那麼久了，怎麼現在突然出現？
男人馬上回傳簡訊，「我的女兒呢？為什麼你會有我女兒的手機號碼？」
又有一封簡訊傳來：「當我因為你而墮胎，你說，你會愛我一輩子，還說，會娶我，照顧我一輩子…」
妻子一手搶過手機，有氣無力的問『是誰？是你以前的朋友嗎……？』她等著男人開口。
「老婆，你相信我！那都是以前大學時代，認識你以前的事了！」這一段，男人從未對妻子啟齒，也認為不需要。
妻子轉過頭，躲離男人的注視。男人激動的握緊妻子的手，妻子並未放開，卻也沒有任何動作。沉默包覆著男人，妻子，和一切。男人受不了心急如焚卻又什麼也做不了的感受。
妻子終於開口了：
『我去客廳，等女兒。』
男人的心跟著高跟鞋下樓的聲音，七掐七掐，兀自淌著血。
男人實在無法承受這坐以待斃的感覺。站起身，用自己的手機撥了通電話，對話焦慮而倉促。
似乎過了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終於又傳來簡訊提示聲，而且還一連傳了兩封。
「我不只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幾點下班，最常點什麼咖啡，最喜歡買什麼回家，最常和那些朋友一起喝咖啡……」
男人垮的很徹底，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跟蹤，他恐懼著，對方到底還知道些什麼？還有，他對大學女友為她墮胎感到愧疚，但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甚麼彌補？
男人忙著看第二封，即使不情願，但處於受控狀態，他也只能乖乖聽話。
「想救你女兒，現在就上你的臉書，接受我的朋友邀請。」
男人點選接受後，臉書的動態馬上出現令人驚心動魄的字句：
「其實，你女兒早就死了。」
男人腦海天崩地裂，這教他怎麼面對？
「二十年前，我們的孩子就死了。」
男人被搞糊塗了，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更令他困窘的是，有人按讚，還有更多朋友和學生留言：「現在是在演哪齣？」，「老師，你還好嗎？」
「不要在臉書上談這個，我們用電話談。」
「不，就在臉書上談才過癮，就是要你不要臉！」
男人已經可以預期到，明天同事在背後對他指指點點的目光，學生看他的眼神也將不如以往，他幾乎可以聽見那不屑的語氣─『那就是大學時女朋友為她墮胎的不負責任老師嗎？……看不出來欸，滿口仁義道德，結果……哼!」男人想到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整個人從耳根紅到脖子。
恐慌的空檔，男人的手機響起。是男人當檢察官的高中同學打來。
「你剛剛給的那組號碼，是一個名叫張××的女子所有，四十一歲，曾嫁到美國，後來離婚回到台灣。」
「謝謝你，同學！」
「別驚慌，我已調動一個警網協尋」
男人覺得丟臉丟到家了，自己學生時代的私事搞得眾人皆知。
說完電話，電腦螢幕又出現一個新訊息，這個訊息實在很長很長，但男人只能耐著性子看完，他渴望在裡面找到一點點關於女兒下落的蛛絲馬跡，那怕是一點點也好。
「失去孩子很痛苦吧！當初我們一起做的事，為什麼只有我要承受這樣的痛苦？醫生告訴我，我不能生育了，只因以前為你墮掉兩個孩子。我不能擁有小孩，你憑什麼有？」
「你知道我是怎麼找到你女兒的嗎？我在你臉書資料上找到你女兒，不過是幾句話，幾次見面而已，她就完全相信我了，跟當初的我一樣單純一樣傻啊！你說我們會一輩子，我就把我的一切都給你了。我為你無法懷孕，最後呢？不但失去你，連婚姻都無法維持下去! 」
「但你呢？你過得好好的，不只有一個美麗的老婆，還有一個可愛女兒，你憑什麼啊？」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有心要傷害你！」男人終於打下懺悔的一行字，此時沒有人敢按讚，但他的電話不斷響起，都是親友打來關心的電話。
「對不起？太晚了！太晚了！你甚麼也還不了…… 」
「不要忘記，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看完，男人只更無助。他完全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做些什麼事。女兒…到底在哪裡？而訊息裡的片段，不停敲打男人所剩無幾的堅強…
客廳的老婆呢？男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結褵多年的妻子，他和老婆相愛多年，從不爭吵，老婆知道這段荒唐往事後，還會像以前一樣愛他嗎？
男人忙著想刪除這篇P0文，動態卻跳出兩行字，這讓男人刪也不是，不刪也不是，
「你敢刪，妳女兒就回不去了。想要你女兒回去，很簡單，只要在底下留言，說這一切都是真的，給你一分鐘好好考慮，是你的人格重要？還是你女兒重要？ 」
但他還是打下會讓他身敗名裂的字句……「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只能期盼她能實踐她的承諾。
男人受不了了，他關上電腦，似乎就能切斷和那女人的關係，和一切不堪。
男人走下樓，
「老婆，我一定會找回女兒，但相信我，我沒做任何對不起妳的事！ 」男人說給妻子聽，也說給自己聽。
「她，是誰?」
男人向妻子坦承一切，他不希望妻子胡亂猜測。
「我知道我對她有責任，但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我不能娶一個性格暴烈的女人為妻，即使……」
妻子抱著男人，嚶嚶的啜泣：「我要女兒回來！我要女兒回來！」
此刻，一陣鑰匙開門的金屬音，女兒出現在門口。
「爸、媽，我回來了。」清亮熟悉的天使之音，將兩個死過一次的人救回人間。
「你到哪裡去了？你有沒有怎麼樣？」女人急忙衝向前去，緊緊抱著女兒。
「對不起，爸爸媽媽，讓你們擔心了。一位臉書認識的阿姨今天帶我去玩，她對我好好，以前送我衣服和鞋子，今天還帶我去看電影和吃大餐。對了，爸，這是阿姨給你的信，她說你認識她。』
信封上，沒有地址，沒有郵票。
男人打開信封，裡面只有一張照片，這是一張超音波的照片，紅筆圈起的中央，是一個小小的點，一旁寫著「我們的孩子……」照片的背後，一樣是紅筆，卻更加怵目驚心：「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 」
男人知道，對於年輕時犯的錯，對於大學時的女友，對於兩個早逝的嬰靈，他彌補不了甚麼。但他仍然站起身，打開電腦，問女兒：
「女兒，妳電腦較好，教我怎麼把我臉書的帳號停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