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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衡包子  程暐傑  

 

第十屆中台灣文學獎散文組 第三名

 

  你唱過八百壯士這條歌嗎?其實,不到八百,祖父說,只有四百多想家的孩子,而他,是其中的一個……

因為市場改建,父親要關包子店了,當他把「安衡包子」這塊招牌拔下時,把我們兄弟叫到跟前:「現在我要把店名的故事告訴你們,不可以忘記……」

 

  1937年七七事變發生,祖父十七歲,有個青梅竹馬的對象,安。但祖父報國心切,從了軍,被編入第72軍。

十月,日軍攻入上海,國軍決定,就以四行倉庫作為固守據點,但覺得一團兵力仍然過多,在最後撤離之前,又決定只留一個加強營就夠了。於是就以第72軍第88師第524團第1營為基幹,組成了一個414人的加強營。裡頭多是湖北的鄉親,但上層不願意將訓練最好、原與共產黨作戰的軍隊送到上海,因此被送到上海的都是尚未完成訓練的新兵,包括祖父,和祖父常提起的生死袍澤,郭衡。

 

  郭衡也是湖北人,他和祖父一起隨謝晉元團長,緩緩步入上海的精華地段──政府想要他們死守的地方,「四行倉庫」。

祖父跟郭衡被指派到中央銀行倉庫的二樓窗戶旁,一望出去就是一座橋,團長說敵人會從上面經過,而祖父要做的就是掃除想過來的所有敵人。三個月的訓練讓祖父從一個成天亂跑的小鬼,變成一個會拿槍殺人的小鬼,長官要祖父寫遺書,但他不寫,他打算活,因為安等著祖父回去。

 

  開戰那天,四周傳來砲聲,鬼子的一舉一動都在祖父眼底,一顆綁著鬼子旗的頭冒出來,悄悄的想溜過這座橋,一連串槍響,紅色的太陽,中間多了個孔,孔中流出腥紅,橋面染了色。之後橋上倒了更多人,染紅了蘇州河。鬼子愈來愈接近,五十公尺、四十公尺、三十公尺…硝煙升起,死了一個,再瞄,又死了三個…換彈夾,再瞄……這是一場屠殺。直到槍管因為太燙不能射了,才停下來,眼睛紅了,手不抖了,腦袋為了生存…清晰了。祖父曾說:「戰場上唯一的鐵則,不殺人就是你死,想活,那你只能殺人。」

 

  總計四天四夜,國軍僅以四百多人之力擊退鬼子的千人部隊。這場被稱為「松滬會戰」的戰爭在當時是場光榮的戰役,在十幾年後被當成奇蹟,他們抵住了日軍的多番進攻,掩護國民革命軍第八十八師及其他國民革命軍向西撤退。而在祖父心中那是個里程碑-一個成為男人的里程碑。但祖父它們也為了這場戰爭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11月1日,謝晉元團長帶領剩餘的376人撤入公共租界,但馬上被租界內的英軍攔截沒收武器並限制自由。不久,他們被隔離及軟禁,在「孤軍營」中被羈押了三年多。後來謝晉元多次拒絕勸降,1941年被汪精衛政權收買的士兵刺殺身亡。 「唉……」此時我和哥哥同聲齊嘆。父親繼續往下說:

 

  日本偷襲珍珠港後,日軍佔領了上海公共租界,並俘獲了這些士兵。他們分別被遣送至杭州、南京做苦役,包含祖父和郭衡的三十六名官兵,被押至新幾內亞作苦工。在押送的船上,祖父想的,仍是安。

  到了新幾內亞,殘暴的獄卒要祖父日以繼夜的築工事。在戰俘營的夜裡不時能聽到鬼子的怒罵聲、男人的哭泣聲、還有瀕臨崩潰之人的傻笑聲。在這個充滿黑暗與暴力地方,祖父靠著與郭衡不停的相互打氣活下來。

  終戰後,美軍來了。當初那批被送進來的戰士,最後只剩十幾人,沒包括郭衡,他染了瘧疾,沒活成。袓父被美軍送到陌生的島,台灣,領了授田證(那紙永遠結不了麥子的田),退了役,靠做饅頭的手藝成家立業。

 

  「喔……」哥哥和我望著「安衡包子」的招牌,有點感動,也終於懂了。 「那安呢?」哥哥不禁問。 「解嚴後,袓父回到湖北,安嫁人了,」父親難過補充:「曾祖父母也都去世了。」 「難過小時候沒看過袓父回大陸去。」哥哥若有所思道。 「新市場蓋好後,」我忍不住發問:「還賣不賣包子?」 「不知道,你們祖父過世後,只剩我和你媽媽經營包子店,但我們體力漸漸不行了,你們忍心要我們一直每天四、五點起來蒸包子嗎?」

 

  父親沒說死,但我有個構想,以後我創業,一定繼續用「安衡」這塊招牌,有些味道,超越了生死,應該要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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